論學 On Learning, Education, and Scholarship

On the learning, education, and scholarship, especially in the Chinese speaking communities in the last two centuries. Sometimes I extend to the last two to three millenniums and the English speaking or Japanese speaking communit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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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cation: Seattle, Washington, United States

An honest man is always a child. Wisdom begins in wonder. We are what we repeatedly do. Excellent, then, is a habit. ----Socrates (469-399 BCE)

8/19/2005

錢老師 其一

機緣問答 Encounter Dialogue

我是在大三上約莫開學第二週時踏進錢老師教室的。還記得是九月的一天,在文圖閱覽室碰到一位高中同學,他的桌上放了一落的英文書(本地翻印本),生性好奇的我很自然地拿起來翻一翻,然後問他這是什麼課要用的書,於是他拿出一份幾乎全是用英文寫的 syllabus,是一門研究所的課叫中國近世思想專題討論(Seminar on Early Modern Chinese Thought),我從來沒看過這樣的課程大綱和閱讀書目,當下決定要去見識見識這門課。下次上課時,我就踏進了錢老師的教室(文學院靠總圖路邊的那間)。當時在讀的是 Clifford Geertz 的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他選了其中的幾章讓我們讀,一個星期(還是上一次課?)大概是一篇二、三十頁的文章。我得花上十到十五個小時以上去讀它。修課和旁聽的學生,除了我這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大三學生以外,都是碩博士班的高材生(我同學後來退選了),我只認識其中一位學長,有時可以向他問些小問題。

由於對自己和大學的課程和各科系都不瞭解,我那時候是一個一方面不知道有什麼系能回應我對學問、自身、和社會的疑問、另一方面成績遠遠沒有好到可以轉出去的經濟系學生。(直到兩年前暑假我第一次踏上新英格蘭的時候才知道,Brown University 的學生不必有主修,修滿一定的學分數就能畢業,這可能比較接近我的需要。但是我大概不會喜歡一所那樣貴族的私立學校和 Providence) 當時法學院(或許應該像現在一樣叫做社會科學院加上法律學院)學生在二年級以後幾乎都在徐州路的法學院上課,我則是二年級以後還有一些課在校總區上,常常要騎著我那輛單車在新生南路上趕課。即便如此,我發現錢老師的這門課,對我有無法抵擋的吸引力。我從來沒遇過這樣子的老師。

他課堂上的情景宛如一場嚴肅、理性的猜謎、或解謎的對話遊戲,其間有許多靜寂無聲的段落。錢老師不會告訴你這篇文章在說什麼和怎麼說,他只是繞著圈子在引出學生的問題,當沒人提問題的時候,他可能會談一些比較技術性的問題譬如要用英英字典、碰到英語外來語要去找哪些工具書之類的,或是說些他的親身求學經驗等。當有學生提出一個問題,譬如此文或此段的意旨為甲,但某論題乙為真,而甲與乙似乎矛盾之類的問題,或僅僅是問此文或此段的意旨是不是丙,他會問清楚你所說的甲或乙或丙究竟是什麼,為什麼你可以說這段確實是在說你所認為的論題等等,等到他讓你講完整了,他會詢問其他同學有什麼意見,等到第二位第三位發表完後(或沒人有意見),他才會用回到文章的方法來澄清你的問題(或誤解),說讓我們看一看第幾頁第幾段,它在說什麼。最後你可能會發現,其實可能是某個詞或片語或句子或段或頁你沒弄懂,所以你胡亂解釋的結果就生出了你的誤讀的版本。最有趣的是,是你自己發現你搞錯了,或是因為某同學的某段話,或是因為錢老師的某個問題,或是因為你的無法自圓其說,幾乎從來都不會是他告訴你說你錯了。無可否認,這個過程很漫長、迂迴,參與者必須忍受乃至於習慣幾十秒到幾分鐘的沈默、思索、或閱讀,然而我當時感受到的卻是這過程極端有趣、很有效、也非常重要。因為你必得要付出,才可能有收穫。然而只要你付出,你會慢慢發現如何改進自己。因為你慢慢學到如何自我更正,如何自己去讀東西,如何去發現哪裡比較可能有錯,如何去知道自己到底哪些方面有多差或多好。這些都是閱讀和做研究中非常重要的部分。

認識我的朋友都清楚,我不是文藝青年。中學時一直不曉得為什麼英文課本選的幾乎都是文學作品(現在還是沒搞清楚),英文一向不好,聯考好像是六十幾分吧。大家都知道能從大一英文和上課用的英文課本中增進閱讀能力的人不多。Geertz 一篇二、三十頁的文章,我得花上十到十五個小時以上的時間去讀它,其間要查英英字典,還去買了英語外來語辭典。常常有時候在比較兩、三本英英字典的異同或從一個詞連到另一個詞的過程中就花了好幾個小時。過來人都知道,學術性的文章或書和教科書很不一樣,特別在人文科學,要明白一位學者的理路,又要和英文奮鬥,其實我並不真懂多少我唸過的東西。然而也只有經過這樣的過程,我們才有可能比較真實地知道自己的語文能力究竟如何。知己不知彼,一勝一負。如果不曉得自己的本事(或多麼沒有本事),不管做什麼其實都只是在打爛仗。

大四那年,我又修了錢老師的兩門課(西洋史學史和西洋史學名著選讀),同時旁聽他的中國思想史。進步的很慢,上課的壓力和挫折一直都在。然而,當我大三下和大四因為系上的課和同學合作討論經濟學的(英文)論文時,發現好像不難而必須為自己的理解辯護、或想出理由來解釋自己的詮釋,我才發現錢老師的話是有些道理的。他說,讀語言是最容易的,你每天花一定的時間下去,過一段時間自然會有進境,不像是做研究,花時間不一定能找對方向或找到答案。這後半段要等到這幾年才有些體會。

好幾年之後我和那位同修那門課的學長聊天,他還提及錢老師 syllabus 上的一段話讓他印象深刻。

No prerequisites except for a good reading knowledge of literary Chinese and
modern English, the willingness to read a lot and to problematize oneself, and
the patience to engage in sustained meditation.
事後回想,很明顯地,當時我完全不具備文言文和英文的閱讀能力(a good reading knowledge of literary Chinese and modern English),但是,我想,在那兩年裡,我之所以還能坐在錢老師的教室裡(坐了四門課),除了他的慈悲和教育熱忱外,或許我還有些許的意願把自我當個問題來探究,同時有一點從事持續沈思的耐心吧(the willingness to problematize oneself, and the patience to engage in sustained meditation)。

這篇文章的某些部分原先寫於將近四年前,是緣於看到一位朋友(學長)寫他所懷念的錢老師於是有感而發。朋友的這篇文章收在他的一本還算新的書裡。或許會有人讀過。


錢新祖 Edward T. Ch'ien (1940-1996)

1987-91, Department of History,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Taipei.
1991-95.1,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 Hong K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Hong Kong.
1995.2-96.2, Chinese Culture University, Taipei.

思與言 21.1(1983) 談近代性 modernity 的問題. 當代 11 (1987) 講佛家道家的語言觀, 26 (1988) 講禪宗的公案. 台灣社會研究 1.1, 1.4 (1988). 台大歷史系學會 史系導報 44 (1990.5), 訪談稿. 出入異文化,新竹,張天然出版社,1997. 社會大學好像有出過兩份錄音帶,一份是講論語,一份是講六祖壇經。(我從未聽過,曾在台灣的某圖書館看過,如果有誰知道怎樣能買到,希望能幫我多買一份) Chiao Hung and the Restructuring of Late-Ming Neo-Confucianism (1986,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by Edward T Ch'ien 是錢老師的書,大學圖書館裡應該都找得到。需要有中國思想史的底子,和相當的英文閱讀能力,最好還要有讀過人文科學研究的經驗或做研究的經驗。這樣比較能讀得進去。 台社 二十九期 (1998) 是紀念專刊。

6 Comments:

Anonymous Anonymous said...

讓我斗膽猜一猜,是不是傅月庵在《生涯一蠹魚》裡頭的〈天末彤雲黯四垂〉。當時看完這篇,就對這位錢老師印象深刻。

你提到〝中國思想史〞的課,有趣的是,在中文系也開中國思想史﹝有些學校叫中國哲學史﹞,好奇的是歷史系的訓練和中文系的訓練有什麼不同。也許可以問問,思想史和哲學史有什麼不同。

Sat Aug 20, 01:43:00 PM PDT  
Anonymous Anonymous said...

最近要改一篇古文運動的稿子,大概是從思想史的角度看宋代的古文運動,而這又不能不從唐代談起。我對唐宋時期的轉折蠻有興趣,Peter Bol的《斯文:唐宋思想的轉型》﹝this culture of ours:intellectual transitions in Tang and Sung China﹞不知唐人有無讀過。錢穆、陳寅恪關於古文運動的文章都令人印象深刻。最近在大陸書店買到一本《史統,文統,道統─論唐宋時期文學觀念的轉變》,正在啃讀中。

儒釋道三教調和的問題好像現在蠻多人做,大部分是做〝儒釋會通〞的部分。我下學期會去政大旁聽李豐楙的道教,大概打算一直邪門歪道下去了。

Sat Aug 20, 02:17:00 PM PDT  
Anonymous Anonymous said...

謝謝 恭喜你第一個留言 看來有綠蠹魚來推廣一些東西還是挺好的 我提的那篇(前身)就是看了他在聊齋上的才寫的 現在可能還找得到(另一個筆名)

古文運動是你的稿子嗎? 若是 我要不客氣推薦我的論文 請看清大歷史所一九九八年 八十六學年的 你應該找得到 看了保證有收穫 對改稿有沒有用就不敢說了

這本翻譯如何 還沒看過 Peter Bol is from Holland, so English is not his first language either. I suggest you to read his original, because you have to read his translation of the primary sources to understand his interpretation. Though you need some time to get used to his English. 大約十年前 我陪包弼德從新竹坐中興號到台北 送他到月涵堂 打了電話銀貨兩訖了才回家 那次有點意思

陳寅恪的是哪一篇? 大陸有功力的多半還是五零或四零年以前出生的老先生 年輕的要仔細簡別 這是我的意見

歡迎你跑來 六朝隋唐 文學批評或三教關係
我們可以互相切磋 讖緯或陰陽 跟 道教 的關係 沒看過多少人做 陰陽 在三國以後 以至 宋元明清 的影響 流變 也不清楚

Sat Aug 20, 05:27:00 PM PDT  
Anonymous Anonymous said...

是梁肅那一篇嗎?
如果是的話,真巧,我剛才正在看陳弱水的文章,柳宗元的那一篇。
這部分你算是專家了,我真是關爺面前耍刀:p
要改的是上學期宋代思想的期末報告,是以歐陽修為中心去討論。

包弼德的書是大陸那邊翻的,翻得不太好。

我的英文已經退化許多﹝這大概也是中文系的普遍弱點﹞,下學期要去哲研所練功,讀葛瑞漢和Schwartz兩本關於先秦哲學的英文著作。

陳寅恪那本是《元白詩箋證稿》,裡頭有一章〝新樂府〞有提及古文運動。

我的博論本來想做志怪小說中的方術思想,但是台灣中文學界不太能接受這種跨領域的東西﹝一方面難找指導老師﹞,所以可能還是先回頭去做漢代思想。

陰陽五行在魏晉以後多半和道教綁在一塊,這也是我必須要補強的部分。六朝的時候還出現過一本書:蕭吉的《五行大義》,這書後來傳到日本,以致於產生了陰陽道思想。在中國,晚期數術不如早期數術的思想史價值高,大概也只能從社會學的角度切入,不過貴所的黃一農因為有天文物理學基礎故能另闢新途。

不過你的問題蠻好,像道家的另一支脈〝黃老〞,怎麼漢代以後就不見了,黃老與數術的路數蠻近,或許應該一起討論。

對不起拉拉雜雜了一大堆,我其實比較想唸歷史系或人類學系或民族系。

Sat Aug 20, 06:53:00 PM PDT  
Blogger TangJen唐人 said...

你書目掌握得真好,還是很懂得怎麼找東西,這兩樣本事都蠻要緊的。

我對權、韓、柳、劉、白、李到北宋之間的情形都不清楚,所以你改完了(要發表?)請給我一份參考。關於書目,推薦幾本,錢基博的韓愈志,羅聯添一篇在唐代文學論集,王運熙顧易生編的文學批評通史唐宋兩本,還有幾本文評彙編,最近幾年有一本談呂溫的碩士論文,去年清大中文一本談蕭李的博士論文。或許你都已經知道了。

如果你願意交換碩士論文,可以託人幫忙,辦公室離你那不遠,你 e-mail 給我,地址我已經留在你的部落格裡了。

另一件大事是,既然你其實比較想唸歷史系或人類學系或民族系,你心裡應該已經有些老師或學校,可否談談?淺見是,如果能從漢代發展到六朝隋唐,或許以後的研究面可以比較廣。(因為會加強宗教、佛道的部分)但是我有點不大懂,你是想研究志怪所反應的或預設的對方術的構想嗎?這是否多少和佛道有關?這個題目的未來發展空間大嗎?是讀魯迅編的東西讀過來的嗎?對酉陽雜俎感興趣的人不少。

你好像不用睡覺?

Sun Aug 21, 02:42:00 AM PDT  
Anonymous Anonymous said...

我的那篇文章是從北宋前期的古文家﹝柳開、穆脩之類﹞處理到歐蘇梅這些人。所以可能還是接不上你說的唐代古文家,覺得這之間的空隙還很多,簡直可以做一本學位論文了。

羅聯添的那篇文章有看到,其他的還要去找找。謝謝你提供這些線索。到時候再寄完整版給你。

我關注的東西一直是比較偏史語所,而非文哲所﹝以中研院為例﹞,杜正勝所帶出來的新史學一路,即可以把數術放進去。他的學生,史語所的李建民﹝也有在清大歷史所兼課﹞近幾年研究方技養生的身體觀,就做得蠻好。

人類學及民族學,是因為上學期去政大旁聽相關的課,原始思維靈魂巫術之類的,實在很喜歡。

但是要轉換跑道已經來不及,再往前去只有博士後了。我是最後學歷才去T大的,發覺T大有一個現象蠻有趣,各路背景的人都有,法律、企管、歷史、人類學系甚至農學院的,都跑來唸中文所。我覺得這樣蠻好,看一下你文中所寫,你是經濟轉歷史嗎?

方術和志怪小說的關係,深受北京大學王瑤先生收在《中古文學史論》裡頭的一篇〈小說與方術〉的影響,魏晉有許多博物筆記小說,而方士背後的一套知識體系,正是〝博識人物〞的通才性格。對於中國類百科全書式的知識很感興趣,如《管子》、《呂氏春秋》、《淮南子》這樣的大部頭著作,或者《山海經》、漢賦這些傳統認知的文學作品,通常取擷其文學性較強的部分,然而我更有興趣的其實是,其他那些瑣碎的,甚至可說是〝無聊枯燥〞的資料堆積。筆記小說也是,如果拿西方的小說概念,或者結構完整的唐傳奇與之比較,會覺得它根本是不及格的。然而以資料性來說,它等於是文人的讀書筆記,一直到宋代文人,還有這種寫筆記的習慣。

說這麼多,這只是我考試時提的一個研究計畫而已,只是一個空中樓閣,其中還有很多東西沒填充進去。不過我深覺像《道藏》,或者佛教《法苑珠林》,一定有很多寶可挖。

現在用的不是家裡的電腦,交換論文之事會在伊媚兒給你。

Sun Aug 21, 11:22:00 AM PD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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