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緣問答 Encounter Dialogue
我是在大三上約莫開學第二週時踏進錢老師教室的。還記得是九月的一天,在文圖閱覽室碰到一位高中同學,他的桌上放了一落的英文書(本地翻印本),生性好奇的我很自然地拿起來翻一翻,然後問他這是什麼課要用的書,於是他拿出一份幾乎全是用英文寫的 syllabus,是一門研究所的課叫中國近世思想專題討論(Seminar on Early Modern Chinese Thought),我從來沒看過這樣的課程大綱和閱讀書目,當下決定要去見識見識這門課。下次上課時,我就踏進了錢老師的教室(文學院靠總圖路邊的那間)。當時在讀的是 Clifford Geertz 的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他選了其中的幾章讓我們讀,一個星期(還是上一次課?)大概是一篇二、三十頁的文章。我得花上十到十五個小時以上去讀它。修課和旁聽的學生,除了我這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大三學生以外,都是碩博士班的高材生(我同學後來退選了),我只認識其中一位學長,有時可以向他問些小問題。
由於對自己和大學的課程和各科系都不瞭解,我那時候是一個一方面不知道有什麼系能回應我對學問、自身、和社會的疑問、另一方面成績遠遠沒有好到可以轉出去的經濟系學生。(直到兩年前暑假我第一次踏上新英格蘭的時候才知道,Brown University 的學生不必有主修,修滿一定的學分數就能畢業,這可能比較接近我的需要。但是我大概不會喜歡一所那樣貴族的私立學校和 Providence) 當時法學院(或許應該像現在一樣叫做社會科學院加上法律學院)學生在二年級以後幾乎都在徐州路的法學院上課,我則是二年級以後還有一些課在校總區上,常常要騎著我那輛單車在新生南路上趕課。即便如此,我發現錢老師的這門課,對我有無法抵擋的吸引力。我從來沒遇過這樣子的老師。
他課堂上的情景宛如一場嚴肅、理性的猜謎、或解謎的對話遊戲,其間有許多靜寂無聲的段落。錢老師不會告訴你這篇文章在說什麼和怎麼說,他只是繞著圈子在引出學生的問題,當沒人提問題的時候,他可能會談一些比較技術性的問題譬如要用英英字典、碰到英語外來語要去找哪些工具書之類的,或是說些他的親身求學經驗等。當有學生提出一個問題,譬如此文或此段的意旨為甲,但某論題乙為真,而甲與乙似乎矛盾之類的問題,或僅僅是問此文或此段的意旨是不是丙,他會問清楚你所說的甲或乙或丙究竟是什麼,為什麼你可以說這段確實是在說你所認為的論題等等,等到他讓你講完整了,他會詢問其他同學有什麼意見,等到第二位第三位發表完後(或沒人有意見),他才會用回到文章的方法來澄清你的問題(或誤解),說讓我們看一看第幾頁第幾段,它在說什麼。最後你可能會發現,其實可能是某個詞或片語或句子或段或頁你沒弄懂,所以你胡亂解釋的結果就生出了你的誤讀的版本。最有趣的是,是你自己發現你搞錯了,或是因為某同學的某段話,或是因為錢老師的某個問題,或是因為你的無法自圓其說,幾乎從來都不會是他告訴你說你錯了。無可否認,這個過程很漫長、迂迴,參與者必須忍受乃至於習慣幾十秒到幾分鐘的沈默、思索、或閱讀,然而我當時感受到的卻是這過程極端有趣、很有效、也非常重要。因為你必得要付出,才可能有收穫。然而只要你付出,你會慢慢發現如何改進自己。因為你慢慢學到如何自我更正,如何自己去讀東西,如何去發現哪裡比較可能有錯,如何去知道自己到底哪些方面有多差或多好。這些都是閱讀和做研究中非常重要的部分。
認識我的朋友都清楚,我不是文藝青年。中學時一直不曉得為什麼英文課本選的幾乎都是文學作品(現在還是沒搞清楚),英文一向不好,聯考好像是六十幾分吧。大家都知道能從大一英文和上課用的英文課本中增進閱讀能力的人不多。Geertz 一篇二、三十頁的文章,我得花上十到十五個小時以上的時間去讀它,其間要查英英字典,還去買了英語外來語辭典。常常有時候在比較兩、三本英英字典的異同或從一個詞連到另一個詞的過程中就花了好幾個小時。過來人都知道,學術性的文章或書和教科書很不一樣,特別在人文科學,要明白一位學者的理路,又要和英文奮鬥,其實我並不真懂多少我唸過的東西。然而也只有經過這樣的過程,我們才有可能比較真實地知道自己的語文能力究竟如何。知己不知彼,一勝一負。如果不曉得自己的本事(或多麼沒有本事),不管做什麼其實都只是在打爛仗。
大四那年,我又修了錢老師的兩門課(西洋史學史和西洋史學名著選讀),同時旁聽他的中國思想史。進步的很慢,上課的壓力和挫折一直都在。然而,當我大三下和大四因為系上的課和同學合作討論經濟學的(英文)論文時,發現好像不難而必須為自己的理解辯護、或想出理由來解釋自己的詮釋,我才發現錢老師的話是有些道理的。他說,讀語言是最容易的,你每天花一定的時間下去,過一段時間自然會有進境,不像是做研究,花時間不一定能找對方向或找到答案。這後半段要等到這幾年才有些體會。
好幾年之後我和那位同修那門課的學長聊天,他還提及錢老師 syllabus 上的一段話讓他印象深刻。
No prerequisites except for a good reading knowledge of literary Chinese and
modern English, the willingness to read a lot and to problematize oneself, and
the patience to engage in sustained meditation.
事後回想,很明顯地,當時我完全不具備文言文和英文的閱讀能力(a good reading knowledge of literary Chinese and modern English),但是,我想,在那兩年裡,我之所以還能坐在錢老師的教室裡(坐了四門課),除了他的慈悲和教育熱忱外,或許我還有些許的意願把自我當個問題來探究,同時有一點從事持續沈思的耐心吧(the willingness to problematize oneself, and the patience to engage in sustained meditation)。
這篇文章的某些部分原先寫於將近四年前,是緣於看到一位朋友(學長)寫他所懷念的錢老師於是有感而發。朋友的這篇文章收在他的一本還算新的書裡。或許會有人讀過。
錢新祖 Edward T. Ch'ien (1940-1996)
1987-91, Department of History,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Taipei.
1991-95.1,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 Hong K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Hong Kong.
1995.2-96.2, Chinese Culture University, Taipei.
思與言 21.1(1983) 談近代性 modernity 的問題. 當代 11 (1987) 講佛家道家的語言觀, 26 (1988) 講禪宗的公案. 台灣社會研究 1.1, 1.4 (1988). 台大歷史系學會 史系導報 44 (1990.5), 訪談稿. 出入異文化,新竹,張天然出版社,1997. 社會大學好像有出過兩份錄音帶,一份是講論語,一份是講六祖壇經。(我從未聽過,曾在台灣的某圖書館看過,如果有誰知道怎樣能買到,希望能幫我多買一份)
Chiao Hung and the Restructuring of Late-Ming Neo-Confucianism (1986,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by Edward T Ch'ien 是錢老師的書,大學圖書館裡應該都找得到。需要有中國思想史的底子,和相當的英文閱讀能力,最好還要有讀過人文科學研究的經驗或做研究的經驗。這樣比較能讀得進去。 台社 二十九期 (1998) 是紀念專刊。